我的“知青”生活片段
——农村伢“亮星”的故事
那是一九六八年的春天,湖北省京山县钱场区长岭公社。
开春后,我们六队的八名知青就跟着当地的农民天天在泥里水里干活:耙田、拔秧、插秧,为了在五一节前插完所有的秧田,公社里提出“不插五一秧”的号召。每天近十个小时的劳动,就是土生土长的当地农民也都累得不想说笑唱歌了,收工时我几乎爬不上田埂了。真锻炼人呀!
一天,我正站在稻田里弯腰插秧,只见生产队长陈发清手里拿着一张旧报纸,兴冲冲地顺着田埂跑了过来。
发清哥才三十来岁,虽然没多少文化,他可是个精明能干的庄稼人。听队里人说,他的二儿子亮星两岁时得了脑膜炎,因延误了治疗,落下严重的后遗症;又呆又傻,不会说话,还全身瘫痪,喂他吃喝他就吃喝,不喂他,他也不知道要,拎起来是个孩子,放下去是一堆肉,大小便失去控制。
小亮星今年都六岁了,完全废了。发清哥夫妇想放弃这孩子,任他饿死算了。亮星上头还有个健康的哥哥,下面有个正吃奶的妹妹,再说发清嫂才二十多岁,还能再生。可爷爷舍不得亮星,每天瞒着儿子媳妇从泔水缸里淘些锅巴米汤喂喂这可怜的孩子,不让他饿死。
不知谁看到报上一则消息:说湖北省军区门诊部免费给老百姓用新医疗法治疗疑难杂症,特别是聋哑、瘫痪等病征,治疗效果不错,告诉了陈发清队长。陈队长知道我父亲是湖北省军区的,就跑来找我,要我带他去给病儿子看病。
“换工!怎么样?你帮我带孩子治病,我老婆的工分归你!”陈队长满脸激动得通红。我本来就是个热心肠的人,什么换工不换工,只要能治好那个可怜的孩子,我没话可说。
陈队长立刻带我去见亮星。第一次见到陈亮星,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:在昏暗的柴房里,只见一个幼小的孩子,全身一丝不挂地蜷缩在稻草堆上,浑身腌脏不堪,臭气冲天,苍白的小脸上做出古怪可怕的表情:不断地翻白眼,吐舌头,牙齿咬得咯吱咯吱响,枯瘦如柴的身体,像个吊线木偶,没有一点自主动作,……。他爸爸把用布把他包起来一称:一个六岁的孩子才16斤。
我们立即动身到了武汉。
妈妈见我领着一个乡下男人,抱着这么个孩子突然出现在家门口,着实吓了一大跳,她心里想:莫不是.......?特别是陈队长一见面就亲热地喊了一声“妈!”我妈更惶惑不安了。
待说明了来意,我妈妈也跟我一样热心肠,二话不说,就答应收留小亮星,并带他去治病。
第二天,我妈妈就抱着收拾的干干净净的亮星,还有我和陈发清队长一块儿去了军区门诊部。门诊部的确正开展新医疗法,免费接纳各类患者,但像亮星这么这么复杂的脑膜炎后遗症患儿,还是头一个,所长对治好亮星的病没有把握,显得有点犹豫。
亮星的爸爸上前百般地恳求所长:求求你们救救我的伢!“死马当活马医,医不好,治死了,我绝无怨言”!亮星虽然病得不成样子,但他清秀的脸庞,端正的五官还是招人疼爱的,我和妈妈也帮着恳求所长救救这个孩子。
最后所长终于答应收治亮星,每二十天一个疗程,共六十天,三个疗程,穴位羊肠线埋藏。期间家属要配合医生给孩子增加营养,改善体质,特别是要训练他的四肢运动和启发他的智力,先治疗他的瘫痪。至于他失语的治疗,因为要针刺哑门穴,会威胁生命,暂缓。发清哥不住地点头应承,说:只要医得孩子能走路,自己吃得饭,将来会放个牛啥的也就谢天谢地了!
因为乡下生产队里农活忙,发清哥在我家住了两天就放心地走了。
第一次手术是妈妈跟着进了手术室。我不敢看,在院子里等着。好一会儿才出来,妈妈说,医生切开亮星的尾椎骨处的皮肤,埋进一小段儿羊肠线,亮星痛的哇哇叫,就是不会哭。
护理亮星比我预想的困难得多,每天,他只能一动不动地躺着,吃、喝、拉、撒全靠我和妈妈照顾,比如,你刚刚给他换洗干净,一转身又尿了一床;有时我想把他抱到爸爸的大藤椅上坐一坐,怎么也坐不住,东倒西歪地乱扭;你喂他吃饭,他一抬手,把碗碰打了。要不然,全家人正吃着饭,他不声不响拉了一大堆粑粑!
天热了,我和妈妈每天忙着料理亮星,累得大汗淋淋,有时我爸爸也帮忙抱抱亮星,喂喂亮星。亮星成了我们全家的重中之重。可喜的是亮星的小脸开始有了血色,身体也一天天强健起来。每天去门诊部换药,我都把亮星抱在体重器上称称重,他一天比一天重了。和妈妈认识的阿姨们也天天有人上门看他,有的送小衣服,有的送好吃的,有的送药品,关心着亮星。我们尽量把最好吃最有营养的东西给亮星吃。
第二个疗程以后,亮星能坐了,每天上午下午,我们都把他放在爸爸的大藤椅上坐一会儿。有一天,我们突然发现他用手把我爸爸大藤椅的扶手拆了一个大洞,哎呀!他的手指能动了!我们乐了好久。又有一天我把他放在床边,他竟能稳稳地站立住啦!我和妈妈都亲了他好几下,还把他抱到院子里牵着他的手,让邻居们看他的进步。
后来,奇迹一件又一件发生了:他会走了!会走十几步!会走二十几步啦!会认人了!见了我和我妈,他就笑,手舞足蹈地扑过来。他还特别喜欢我爸爸,只要见到我爸爸,他就蹒跚地迎上去牵他的手,跟他笑,哇啦哇啦地“讲话”。见了穿白大褂的医生护士,他就吓得哇哇大哭。
有一天,我试着问他:“亮星!你还记不记得你爷爷?带你放牛的爷爷?”他突然不笑了,两只漂亮的小眼睛四处张望,好一会儿,哇地哭了。再试他又哭。我忙告诉妈妈,妈妈又告诉医生,所长说:亮星的大脑思维在恢复。以后我们又跟亮星提起他的妈妈、爸爸、哥哥、妹妹,他都有点反应,但唯有爷爷是他反应最大的人。
以后我们又训练他用手拿东西,自己用勺吃饭,用碗喝水。第三个疗程之后又作了一次补充治疗。亮星成了当时军区大院的小名人,走到那里都有人喊他,他也乐意在外面玩,和小朋友追着、跑着、笑着、喊着!我和妈妈越来越喜欢他了。
四个月过去了,亮星变成了一个漂亮、健康的小男孩,粉嘟嘟的小脸常常带着天真的笑容,体重长到四十多斤,我妈妈给他买了好几套童装,他穿什么都好看。
秋天,陈发清来信说,他们要接走亮星。我和我父母好几天都睡不好觉,特别是我妈妈,几个月来为亮星洗尿刮屎,为他百般操劳,一听亮星要走了,流了好多回眼泪了,还专门带亮星去照像馆照了像,给亮星买了支玩具冲锋枪。
不久,亮星的妈妈抱着吃奶的妹妹到我家来接亮星,发清哥还给军区门诊部和我妈妈送了锦旗。我们两家像亲戚一样走动了好几年。
我(前排左一)的知青小组成员(8人)下乡五十周年纪念。
前几年,我的同学们都相约重返知青点看望富起来的乡亲们,我因病没能一块去。回来后,他们告诉我:亮星回去就跟爷爷放牛,长大靠放牛挣工分。三十六七岁时不知得什么病去世了。发清哥和发清嫂都还在,他们一家人都念你和你妈妈的恩情。
我找出尘封已久的老影集,看见六岁时的亮星:穿一身海军服,胸前挂着冲锋枪,两只小手握着枪,表情有点呆,他可能是害怕对面的照像机。多好的一个孩子呀!泪水不禁模糊了我的视线。
陈亮星六岁在武汉
作者近照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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